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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榴槤到臭豆
Apr 1st 2014, 20:38

留台這些年──馬華作家專輯續篇之1

榴槤或臭豆腐,都在時間裡證明了它的轉折和變化。從半島到島,半島的十九年和島的二十五年,我見證了十九年的重量,也看見二十五年裡的曲折……


圖/龔萬輝
先從榴槤說起。

從前,我愛極此物。只要返馬,就非吃不可,有時還算好榴槤季節回家。回家吃榴槤,多麼香甜誘人的回家理由,那屬於赤道的濃烈氣息,真有勾魂的特效。大賣場或水果攤的泰國榴槤,只是個頭大,論香氣和味道,哪裡比得上馬來西亞?驕傲的說法,馬來西亞之後空個十名,泰國榴槤啊,勉強給它排個第十一吧。我承認這說法霸道而且不可理喻,就像有人形容好吃的東西有媽媽味道,牽扯到原生情感,就別談什麼理智和道理了。

就有那麼一天,覺得榴槤味難聞。

家人吃榴槤時,我被那從小聞大的熱帶氣息趕出屋外,成了局外人。那日黃昏,天空一片熟悉的紅霞,空氣裡飄著日曬後蒸散的泥土味,草木蓊鬱的剪影,層層疊疊順著稀落的路燈蔓延開去。我站在水溝邊,有點錯愕。

忽然就不愛了,跟愛得要命一樣,沒什麼道理。詫異是有的,惋惜也是有的,倒是沒太大感慨。仔細回想,這愛與不愛之間確實有跡可循,緣盡之前,恐怕也好幾年了吧,我已經跟它關係漸漸淡了,回家吃榴槤的熱情早已變成回家吃山竹,回家吃langsat,回家吃duku,都是些味道清甜,氣味淡雅的水果,一樣產於赤道,味道卻平易近人得多。

榴槤味道太極端,半島的人愛它,必然源於一種神祕的土地呼喚。同樣成長於暴烈的赤道,在驕陽和雨水征斂下,人和物起了親密的化學作用。早期南來的華人都把榴槤當檢驗指標。沒辦法喜歡榴槤的,都是徹頭徹尾的唐山兄唐山婆,遲早要回中國。真能愛上這長相怪異口感黏稠味道古怪的水果,才能適應這長年大熱大雨的赤道。連我家貓狗都熱愛榴槤,牠們把榴槤核舔乾淨了,用渴望的發光眼神看人。

我只好苦笑。

日常生活太多這類被我稱為「突變」的發現,榴槤事件只是其一。太多了,還好那都是小浮沫,幻生幻滅,在流年裡打個漩渦就不見了。何況,我也沒辦法再吃臭豆腐了,一來一往剛好扯平。

剛到台灣那幾年,逛夜市時確實也入鄉隨俗。聞起來臭吃到嘴裡只有脆,臭味竟消失了,還能從脆裡轉化出香,這東西可真新奇。我竟然敢試,也讓我覺得自己新奇。搬到新店後,賣臭豆腐的小發財車停樓下,臭味薰染了整條巷子,我還是逐臭的常客,拿著碗跟著社區的居民排隊。那時日子單純得近乎單調,很需要臭味的刺激。

很多年沒吃,有一天經過中原夜市,冷不防抽了一下。喔,臭豆腐,久違了。真嗆。這卡通式的反射動作讓我突然明白,當初的敢只是虛張聲勢,為了證明自己適應性強,像攀附在油棕樹上的蕨,落在哪裡哪裡長,香的能吃臭的也能,雖然那臭,在很多人嘴裡絕對是香。

這便是了。時間哪。榴槤或臭豆腐,都在時間裡證明了它的轉折和變化。從半島到島,半島的十九年和島的二十五年,我見證了十九年的重量,也看見二十五年裡的曲折。當然,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榴槤或臭豆腐,譬如洗澡。

起床第一件事,刷牙洗澡。早上洗澡好像是初中時養成的習慣。洗冷水。油棕園的水特別冷冽,尤其經過石池子一夜儲放,冰涼醒腦。第一瓢絕對混身打顫,咬牙第二第三瓢狠狠淋下,睡意立刻全消,氧氣上腦。洗澡洗去昨夜殘夢,帶一身清爽的香皂味開始精神的一天。

這習慣到了師大女一舍,就成了折磨。熱水從下午五點開始供應,有時不到十點就用完。早上洗熱水澡?想得美。

冬天的冷水可是寒透骨,沒洗澡,精神塌軟下去,身體上了漿糊般很不清爽。全新的生活讓我整個人繃得很緊。課排得那麼滿,一百五十八學分畢業,加上零學分,一學分,甚至一點五學分的課,實際學分遠遠超過一百五十八。不蹺課怎麼過日子?對教學根本無用的教育學分,有上跟沒上差不多。至於早上八點的課,是對老師的試煉。有些可上,有些可不上。有些不上覺得對不起好人老師,雖然自己念,在時間上肯定划算。

老是要跟時間計較,大學生活因此過得分外緊張。

國文系女生多,來自台大清大以各種名目的聯誼活動也多,目的呢,只有一個。去過一次,叫寢室聯誼。室友說對方四人,我們也要出四個人,扣掉兩個已經死會的室友,我非去不可。就去了。也好,從此再也不想浪費青春。家裡沒給我什麼錢,公費不夠用,我得努力省錢,每天想兼差。

大學生活沒有想像中的浪漫,留台的中學老師把他們的大學生活過分美化,或者,過分簡化了吧?郊遊玩耍談戀愛,沒錢時就家教一下。有一位老師說,他每天起床,先把腳伸出棉被試溫度,太冷就不去上課。很嬉皮灑脫,說這事時還難得的笑了。平時他眉頭深鎖,被獨中沉重的教學壓力和苛刻的薪水壓榨得提早老化。對比之下,或許因此留學生活特別值得回味?

應付功課不難,生活過得好比較困難。

群體生活,注定是個痛苦的開頭。狹窄的宿舍住六個人,天大的折磨。未來要當國文老師的室友人品好,可以說是溫良恭儉讓了。我也學會把謝謝和對不起當成口頭禪。她們像一面鏡子,我覺得自己從說話到穿著都像野人。宿舍生活也有好玩的時候,可是空間太小,人跟人的距離太近,總是睡不好。睡不好,這世界就有點虛幻和搖晃,大學生活想起來總是有點飄浮。

我怕吵,也怕干擾別人。打個噴嚏都得控制好聲量,走路也注意腳步聲大小。母親從很年輕起,聽力就不好,我大嗓門慣了,這下只好盡量輕聲說話。以前聽著蟲聲入睡,雞鳴鳥叫聲中起床。宿舍外卻是熱鬧的大街,車聲喇叭聲攤販的叫賣聲。洗好的衣服掛室內,濕氣和洗衣粉味讓冬天更難捱。有一陣子我吃安眠藥,一顆睡五小時,藥物換來的睡眠很假,醒來時藥效猶存,頭沉沉地,像行屍走肉。刷牙洗臉實在喚不起鬥志,我得刷牙洗澡。

唉,洗澡。

於是開始冬天洗冰水澡的生活。寒流來時,冰水包覆皮膚的感覺,遠遠超過冷或凍這種不管用的形容詞。絕處逢生。極冷的時候,身體會散發熱能去抵禦,幾陣顫抖過去,冷就不存在,內在的熱能被激發,精神就上來了。有時先爬幾層樓梯,身體發熱了再來淋浴。這是真正的戰鬥澡,我在跟一個看不見的什麼戰鬥,連自己都弄不清楚。大學生活結束,好像長了一層新的堅硬外殼,連靈魂都剛毅起來。

說是這麼說,洗澡前的掙扎,還真是痛苦。

最自在的是寒假。宿舍空蕩蕩,安靜極了,整層樓迴蕩著我一個人的腳步聲。冬天早上醒來,走廊一片黑。打開盥洗室的燈,嘆一口氣,這才叫自由的大學生活,再沒有人比我早醒或晚睡。到了過年那幾天,師大路難得有車聲,台北成了空城,空氣品質都變好了。這段時間是補眠的好時光,精神全然放鬆,一個人的生活實在太自在了,空城的感覺真好。熱水多得用不完,連洗澡都很清靜。平時熱門時段洗澡,總有人敲門,問,幾分?洗澡又不帶手錶,憑感覺給個時間,開門總有臉盆排隊。

四年只回過一次馬來西亞。沒有回家的衝動,想想也不過二十歲出頭,不想家實在不合常理。

每學年搬宿舍。住過女一舍不同樓層,每個寒暑假也搬,那叫集中管理。反正不是家,住哪兒都一樣。搬家搬出心得,三兩下就可以打包完畢,上下樓層來回走,搬得腳痠兩手痛,每一次都發誓,再也不買書回來折磨自己。床、櫃子和書桌構成的小天地,那是我在台灣生活的全部。怎麼塞得下所有家當,已經記不得。有時還流浪到台大女一舍借住,所以,不買多餘之物,精簡生活是最高指導原則。

在心理時間上,大學似乎跟中學一樣遙遠。我的夢境幾乎沒有大學,直接從馬來西亞跳到新店,台北很快就成了純粹是工作和讀書的地方。許多細節陷入時間流沙,有的還錯亂,老了記憶變壞時,說不定這段就憑空消失了。

卻無論如何都忘不了冰水澡。太殘酷,也很有代表性。克服不了生活就要被它吞沒,那麼,就卯起來洗吧。

早上洗熱水澡的感覺可真好。冰水澡太自虐,為的是提升戰鬥力;熱水澡則讓精神放鬆,一放鬆就忘我,常常記不得擦過肥皂沒有。擦兩次肥皂洗兩次臉,是常有的事。最後一定往臉上沖冷水,即使寒流也得這麼毋忘在莒一下,提醒自己舒服日子別過過頭了。

同事問,為什麼早上非洗澡不可?冬天也洗兩次,皮都洗掉了吧?這是馬來西亞人的習慣。說完我問自己,真的嗎?

若要說本色,辣椒倒比洗澡還馬來西亞些。不吃榴槤,至少吃辣。從小嗜辣,沒辣就若有所失,乾脆自己種小辣椒。我的飲食習慣已經大混雜了,家人寄來的咖哩包解饞卻無關鄉愁,煮咖哩我不放椰漿。最後一道手續改加牛奶或豆漿,調出口味溫潤的自家咖哩。

沒有非要「那一種滋味」的執著,離家太久,連「媽媽的味道」都不太確定,更何況,後來母親煮的菜跟記憶中的味道已經不太一樣。她說椰漿對身體不好,容易堵塞血管,乾脆省掉,咖哩於是缺了典型的熱帶味道,更別說為了遷就幾個小外甥的口味調整辣度,吃了反而更失落。我從來不是以前多好多好,或懷念舊時味的人。

然而,誰敢說死呢?老的時候會有鄉愁也說不定。

有時我在廚房忙了老半天,成品出來,忍不住想,這是哪一國的菜?既不是母親的作法,也不是從食譜學來。有點台灣有點馬來西亞,還有旅行或看電視學到的新點子,經過改良再改良,混得厲害。自己摸索做菜,打理自己的家,建立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。一隻貓,四缸魚,數目不明的蝦,麻雀食客上百,全都台灣生產。跟小傢伙說tidur囉,牠也懂,乖乖回貓窩睡覺去。馬來西亞人的台灣貓,馬來單字就加減學一點吧。種了香茅,也有台灣橄欖。一樓院子有吉野櫻和八重櫻,四樓有大紅花。這在老家拿來當籬芭的國花,非常平民。當時買來種下,完全出於他鄉遇故人的親切,跟愛國全然無關。

從前我的中學老師說,她返馬,是擔心在台灣老去,沒有同鄉可以聊天,沒有人可以分擔鄉愁。那時她才三十歲出頭,就有了老年的憂慮。這憂慮或許太年輕了。總是要獨自上路的,無論人在哪裡。人生旅程的最後,有誰可以攜伴同行呢?總不能聊天聊到斷氣那一刻吧。

忽然想起臭豆(petai),吞了一下口水。這奇異的豆子長在雨林裡,煮熟了也帶點夾生味,口感清脆,混著蝦米和蝦醬辣椒一起煮,滋味非常馬來西亞,簡直媲美榴槤。有人說臭,有人說香,跟臭豆腐有得比。我對它依然想念,卻再也不敢放肆大吃。蝦米是我的大敵,吃了就肚痛。奇怪,從前不會的呀。

其實也沒什麼奇怪。既然有榴槤和臭豆腐,以及洗澡,再來個在兩者之間的臭豆,平常得很。這就是我現在的位置。說白了,也就沒什麼意思了。

 / 圖/龔萬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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